网海寻贝 (3)建设的文学革命论
网海寻贝 (3) 建设的文学革命论
胡适


 

 


	

 
(一)

  我的《文学改良刍议》发表以来,已有一年多了。这十几个月之中,这个问题
居然引起了许多很有价值的讨论,居然受了许多很可使人乐观的响应。我想我们提
倡文学革命的人,固然不能不从破坏一方面下手。但是我们仔细看来,现在的旧派
文学实在不值得一驳。什么桐城派的古文哪,《文选》派的文学哪,江西派的诗哪,
梦窗派的词哪,《聊斋志异》派的小说哪--都没有破坏的价值。他们所以还能存在
国中,正因为现在还没有一种真有价值、真有生气、真可算作文学的新文学起来代
他们的位置。有了这种“真文学”和“活文学”,那些“假文学”和“死文学”,
自然会消灭了。所以我望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,对于那些腐败文学,个个都该存
一个“彼可取而代也”的心理,个个都该从建设一方面用力,要在三五十年内替中
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。

  我现在作这篇文章的宗旨,在于贡献我对于建设新文学的意见。我且先把我从
前所主张破坏的八事引来作参考的资料: 
 
  一,不作“言之无物”的文字。  
  二,不作“无病呻吟”的文字。  
  三,不用典。  
  四,不用套语烂调。  
  五,不重对偶:  文须废骈,诗须废律。  
  六,不作不合文法的文字。  
  七,不摹仿古人。  
  八,不避俗话俗字。

  这是我的“八不主义”,是单从消极的、破坏的一方面着想的。

  自从去年归国以后,我在各处演说文学革命,便把这“八不主义”都改作了肯
定的口气,又总括作四条,如下:

  一,要有话说,方才说话。这是“不作言之无物的文字”一条的变相。
  二,有什么话,说什么话;话怎么说,就怎么说。这是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诸
条的变相。
  三,要说我自己的话,别说别人的话。这是“不摹仿古人”一条的变相。
  四,是什么时代的人,说什么时代的话。这是“不避俗话俗字”的变相。这是
一半消极,一半积极的主张。一笔表过,且说正文。


(二)

  我的《建设新文学论》的唯一宗旨只有十个大字:“国语的文学,文学的国语”。
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,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。有了国语的文学,方
才可有文学的国语。有了文学的国语,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。国语没有文
学,便没有生命,便没有价值,便不能成立,便不能发达。这是我这一篇文字的大
旨。
我曾仔细研究:中国这二千年何以没有真有价值真有生命的“文言的文学”?我自
己回答道:“这都因为这二千年的文人所作的文学都是死的,都是用己经死了的语
言文字作的。死文字决不能产出活文学。所以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,只有些
没有价值的死文学。”

  我们为什么爱读《木兰辞》和《孔雀东南飞》呢?因为这两首诗是用白话作的。
为什么爱读陶渊明的诗和李后主的词呢?因为他们的诗词是用白话作的。为什么爱
杜甫的《石壕吏》、《兵车行》诸诗呢?因为他们都是用白话作的。为什么不爱韩
愈的《南山》呢?因为他用的是死字死话。……简单说来,自从《三百篇》到于今,
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,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。其余的
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,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!

  再看近世的文学:何以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红楼梦》
可以称为“活文学”呢?因为它们都是用一种活文字作的。若是施耐庵、邱长春、
吴敬梓、曹雪芹,都用了文言作书,他们的小说一定不会有这样生命,一定不会有
这样价值。
读者不要误会,我并不曾说凡是用白话作的书都是有价值、有生命的。我说的是:
用死了的文言决不能作出有生命有价值的文学来。这一千多年的文学,凡是有真正
文学价值的,没有一种不带有白话的性质,没有一种不靠这个“白话性质”的帮助。
换言之:白话能产出有价值的文学,也能产出没有价值的文学;可以产出《儒林外
史》,也可以产出《肉蒲团》。但是那已死的文言只能产出没有价值、没有生命的
文学,决不能产出有价值、有生命的文学;只能作几篇《拟韩退之〈原道〉》或
《拟陆士衡〈拟古〉》,决不能作出一部《儒林外史》。若有人不信这话,可先读
明朝古文大家宋濂的《王冕传》,再读《儒林外史》第一回的《王冕传》,便可知
道死文学和活文学的分别了。

  为什么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呢?这都由于文学的性质。一切语言文字的作用
在于达意表情;达意达得妙,表情表得好,便是文学。那些用死文言的人,有了意
思,却须把这意思翻成几千年前的典故;有了感情,却须把这感情译为几千年前的
文言。明明是客子思家,他们须说“王粲登楼”、“仲宣作赋”;明明是送别,他
们却须说“《阳关》三迭”、“一曲《渭城》”;明明是贺陈宝琛七十岁生日,他
们却须说是贺伊尹、周公、傅说。更可笑的:明明是乡下老太婆说话,他们却要叫
她打起唐宋八家的古文腔儿;明明是极下流的妓女说话,他们却要她打起胡天游、
洪亮吉的骈文调子!……请问这样作文章,如何能达意表情呢?既不能达意,既不
能表情,哪里还有文学呢?即如那《儒林外史》里的王冕,是一个有感情、有血气、
能生动、能谈笑的活人。这都因为作书的人能用活言语活文字来描写他的生活神情。
那宋濂集子里的王冕,便成了一个没有生气,不能动人的死人。为什么呢?因为宋
濂用了二千年前的死文字来写二千年后的活人;所以不能不把这个活人变作二千年
前的木偶,才可合那古文家法。古文家法是合了,那王冕也真“作古”了!

  因此我说,“死文言决不能产出活文学”。中国若想有活文学,必须用白话,
必须用国语,必须作国语的文学。


(三)

  上节所说,是从文学一方面着想,若要活文学,必须用国语。如今且说从国语
一方面着想,国语的文学有何等重要。

  有些人说:“若要用国语作文学,总须先有国语。如今没有标准的国语,如何
能有国语的文学?”我说,这话似乎有理,其实不然。国语不是单靠几位言语学的
专门家就能造得成的;也不是单靠几本国语教科书和几部国语字典,就能造成的。
若要造国语,先须造国语的文学。有了国语的文学,自然有国语。这话初听了似乎
不通。但是列位仔细想想便可明白了。天下的人谁肯从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里面
学习国语?所以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,虽是很要紧,决不是造国语的利器。真正
有功效有势力的国语教科书,便是国语的文学,便是国语的小说、诗文、戏本。国
语的小说、诗文、戏本通行之日,便是中国国语成立之时。试问我们今日居然能拿
起笔来作几篇白话文章,居然能写得出好几百个白话的字,可是从什么白话教科书
上学来的吗?可不是从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儒林外史》等书
学来的吗?这些白话文学的势力,比什么字典教科书都还大几百倍。《字典》说
“这”字该读“鱼彦反”,我们偏读它做“者个”的者字。《字典》说“么”字是
“细小”,我们偏把它用作“什么”、“那么”的么字。字典说“没”字是“沉也”,
“尽也”,我们偏用它做“无有”的“无”字解。《字典》说“的”字有许多意义,
我们偏把它用来代文言的“之”字,“者”字,“所”字和“徐徐尔,纵纵尔”的
“尔”字。……总而言之,我们今日所用的“标准白话”,都是这几部白话的文学
定下来的。我们今日要想重新规定一种“标准国语”,还须先造无数国语的《水浒
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红楼梦》。

  所以我以为我们提倡新文学的人,尽可不必问今日中国有无标准国语。我们尽
可努力去作白话的文学。我们可尽量采用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
《红楼梦》的白话。有不合今日的用的,便不用它;有不够用的,便用今日的白话
来补助;有不得不用文言的,便用文言来补助。这样做去,决不愁语言文字不够用,
也决不用愁没有标准白话。中国将来的新文学用的白话,就是将来中国的标准国语。
造中国将来白话文学的人,就是制定标准国语的人。

  我这种议论并不是“向壁虚造”的。我这几年来研究欧洲各国国语的历史,没
有一种国语不是这样造成的。没有一种国语是教育部的老爷们造成的。没有一种是
言语学专门家造成的。没有一种不是文学家造成的。我且举几条例为证:

  一、意大利。五百年前,欧洲各国但有方言,没有“国语”。欧洲最早的国语
是意大利文。那时欧洲各国的人多用拉丁文著书通信。到了十四世纪的初年,意大
利的大文学家但丁(Dante)极力主张用意大利话来代拉丁文。他说拉丁文是已死了
的文字,不如他本国俗话的优美。所以他自己的杰作《喜剧》,全用脱斯堪尼(Tuscany)
(意大利北部的一邦)的俗话。这部《喜剧》,风行一世,人都称它做“神圣喜剧”。
那“神圣喜剧”的白话后来便成了意大利的标准国语。后来的文学家包卡嘉(Boccacio,
 1313--1375)和洛伦查(Lorenzo de Medici)诸人也都用白话作文学。所以不到
一百年,意大利的国语便完全成立了。

  二、英国。英伦虽只是一个小岛国,却有无数方言。现在通行全世界的“英文”,
在五百年前还只是伦敦附近一带的方言,叫做“中部土话”。当十四世纪时,各处
的方言都有些人用来作书。后来到了十四世纪的末年,出了两位大文学家,一个是
赵叟(Chaucer, 1340--1400)一个是威克列夫(Wycliff, 1320--1384)。赵叟作
了许多诗歌,散文都用这“中部土话”。威克列夫把耶教的《旧约》、《新约》也
都译成“中部土话”。有了这两个人的文学,使把这“中部土话”变成英国的标准
国语。后来到了十五世纪,印刷术输进英国,所印的书多用这“中部土语”,国语
的标准更确定了。到十六、十七两世纪,莎士比亚和“伊里莎白时代”的无数文学
大家,都用国语创造文学。从此以后,这一部分的“中部土话”,不但成了英国的
标准国语,几乎竟成了全地球的世界语了!

  此外,法国、德国及其他各国的国语,大都是这样发生的,大都是靠着文学的
力量才能变成标准的国语的。我也不去一一的细说了。

  意大利国语成立的历史,最可供我们中国人的研究。为什么呢?因为欧洲西部
北部的新国,如英吉利、法兰西、德意志,他们的方言和拉丁文相差太远了,所以
他们渐渐的用国语著作文学,还不算希奇。只有意大利是当年罗马帝国的京畿近地,
在拉丁文的故乡,各处的方言又和拉丁文最近。在意大利提倡用白话代拉丁文,真
正和在中国提倡用白话代汉文,有同样的艰难。所以英、法、德各国语,一经文学
发达以后,便不知不觉的成为国语了。在意大利却不然。当时反对的人很多,所以
那时的新文学家,一方面努力创造国语的文学,一方面还要作文章鼓吹何以当废古
文,何以不可不用白话。有了这种有意的主张,(最有力的是但丁 Dante)和阿儿
白狄 Alberti)两个人)又有了那些有价值的文学,才可造出意大利的“文学的国
语”。

  我常问我自己道:“自从施耐庵以来,很有了些极风行的白话文学,何以中国
至今还不曾有一种标准的国语呢?”我想来想去,只有一个答案。这一千年来,中
国固然有了一些有价值的白话文学,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明目张胆的主张用白话为
中国的“文学的国语”。有时陆放翁高兴了,便作一首白话诗;有时柳耆卿高兴了,
便作一首白话词;有时朱晦庵高兴了,便写几封白话信,作几条白话札记;有时施
耐庵、吴敬梓高兴了,便作一两部白话的小说。这都是不知不觉的自然出产品,并
非是有意的主张。因为没有“有意的主张”,所以作白话的只管作白话,作古文的
只管作古文,作八股的只管作八股。因为没有“有意的主张”,所以白话文学从不
曾和那些“死文学”争那“文学正宗”的位置。白话文学不成为文学正宗,故白话
不曾成为标准国语。

  我们今日提倡国语的文学,是有意的主张。要使国语成为“文学的国语”。有
了文学的国语,方有标准的国语。


(四)

  上文所说:“国语的文学,文学的国语”,乃是我们的根本主张。如今且说要
实行做到这个根本主张,应该怎样进行。

  我以为创造新文学的进行次序,约有三步:(一)工具;(二)方法;(三)
创造。前两步是预备,第三步才是实行创造新文学。

  (一)工具。古人说得好: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”,写字的要笔好,杀
猪的要刀快。我们要创造新文学,也须先预备下创造新文学的“工具”。我们的工
具就是白话。我们有志造国语文学的人,应该赶紧筹备这个万不可少的工具。预备
的方法,约有两种:

  (甲)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。例如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
《红楼梦》;宋儒语录,白话信札;元人戏曲,明清传奇的说白。唐宋的白话诗词,
也该选读。

  (乙)用白话作各种文学。我们有志造新文学的人,都该发誓不用文言作文:
无论通信,作诗,译书,做笔记,作报馆文章,编学堂讲义,替死人作墓志,替活
人上条陈,……都该用白话来作。我们从小到如今,都是用文言作文,养成了一种
文言的习惯,所以虽是活人,只会作死人的文字。若不下一些狠劲,若不用点苦工
夫,决不能使用白话圆转如意。若单在《新青年》里面作白话文字,此外还依旧作
文言的文字,那真是“一日暴之,十日寒之”的政策,决不能磨练成白话的文学家。
不但我们提倡白话文学的人应该如此做去。就是那些反对白话文学的人,我也奉劝
他们用白话来作文字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们若不能作白话文字,便不配反对白话文
学。譬如那些不认得中国字的中国人,若主张废汉文,我一定骂他们不配开口。

  若是我的朋友钱玄同要主张废汉文,我决不敢说他不配开口了。那些不会作白
话文字的人来反对白话文学,便和那些不懂汉文的人要废汉文,是一样的荒谬。所
以我劝他们多作些白话文字,多作些白话诗歌,试试白话是否有文学的价值。如果
试了几年,还觉得白话不如文言,那时再来攻击我们,也还不迟。

  还有一层,有些人说:“作白话很不容易,不如作文言的省力。”这是因为中
毒太深之过。受病深了,更宜赶紧医治,否则真不可救了。其实作白话并不难。我
有一个侄儿,今年才十五岁,一向在徽州不曾出过门。今年他用白话写信来,居然
写得极好。我们徽州话和官话差得很远,我的侄儿不过看了一些白话小说,便会作
白话文字了。这可见作白话并不是难事,不过人性懒惰的居多数,舍不得抛“高文
典册”的死文字罢了。

  (二)方法。我以为中国近来文学所以这样腐败,大半虽由于没有适用的“工
具”,但是单有“工具”,没有方法,也还不能造新文学。做木匠的人,单有锯凿
钻刨,没有规矩师法,决不能造成木器。文学也是如此。若单靠白话便可造新文学,
难道把郑孝胥、陈三立的诗翻成了白话,就可算得新文学了吗?难道那些用白话作
的《新华春梦记》、《九尾龟》,也可算作新文学吗?我以为现在国内新起的一班
“文人”,受病最深的所在,只在没有高明的文学方法。我且举小说一门为例。现
在的小说(单指中国人自己着的),看来看去,只有两派。一派最下流的,是那些
学《聊斋志异》的札记小说。篇篇都是“某生,某处人,生有异禀,下笔千言,…
…一日于某地遇一女郎,……好事多磨,……遂为情死。”或是“某地某生,游某
地,眷某妓,情好綦笃,遂订白头之约,……而大妇妒甚,不能相容,女抑郁以死,
……生抚尸一恸几绝。”……此类文字,只可抹桌子,固不值一驳。还有那第二派
是那些学《儒林外史》或是学《官场现形记》的白话小说。上等的如《广陵潮》,
下等的如《九尾龟》。这一派小说,只学了《儒林外史》的坏处,却不曾学得它的
好处。《儒林外史》的坏处在于体裁结构太不紧严,全篇是杂凑起来的。例如娄府
一群人自成一段;杜府两公子自成一段;马二先生又成一段;虞博士又成一段;萧
云仙,郭孝子,又各自成一段。

  分出来,可成无数札记小说;接下去,可长至无穷无极。《官场现形记》便是
这样。如今的章回小说,大都犯这个没有结构,没有布局的懒病。却不知道《儒林
外史》所以能有文学价值者,全靠一副写人物的画工本领。我十年不曾读这书了,
但是我闭了眼睛,还觉得书中的人物,如严贡生,如马二先生,如杜少卿,如权勿
用,……个个都是活的人物。正如读《水浒》的人,过了二三十年,还不会忘记鲁
智深、李逵、武松、石秀,……一班人。请问列位读过《广陵潮》和《九尾龟》的
人,过了两三个月,心目中除了一个“文武全才”的章秋谷之外,还记得几个活灵
活现的书中人物?

  所以我说,现在的“新小说”,全是不懂得文学方法的。既不知布局,又不知
结构,又不知描写人物,只作成了许多又长又臭的文字;只配与报纸的第二张充篇
幅,却不配在新文学上占一个位置  小说在中国近年,比较的说来,要算文学中
最发达的一门了。小说尚且如此,别种文学,如诗歌戏曲,更不用说了。

  如今且说什么叫做“文学的方法”呢?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,况且又不是这篇
文章的本题,我且约略说几句。

  大凡文学的方法可分三类:

  (1)集收材料的方法。中国的“文学”,大病在于缺少材料。那些古文家,除
了墓志、寿序、家传之外,几乎没有一毫材料。因此,他们不得不作那些极无聊的
《汉高帝斩丁公论》,《汉文帝唐太宗优劣论》。至于近人的诗词,更没有什么材
料可说了。近人的小说材料,只有三种:一种是官场,一种是妓女,一种是不官而
官,非妓而妓的中等社会(留学生、女学生之可作小说材料者,亦附此类),除此
之外,别无材料。最下流的,竟至登告白征求这种材料。作小说竟须登告白征求材
料,便是宣告文学家破产的铁证。我以为将来的文学家收集材料的方法,约如下:


  (甲)推广材料的区域。官场、妓院与龌龊社会三个区域,决不够采用。即如
今日的贫民社会,如工厂之男女工人、人力车夫、内地农家、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,
一切痛苦情形,都不曾在文学上占一位置。并且今日新旧文明相接触,一切家庭惨
变,婚姻苦痛,女子之位置,教育之不适宜,……种种问题,都可供文学的材料。


  (乙)注意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。现今文人的材料大都是关了门虚造出来
的,或是间接又间接的得来的。因此我们读这种小说,总觉得浮泛敷衍,不痛不痒
的,没有一毫精彩。真正文学家的材料大概都有“实地的观察和个人自己的经验”
做个根底。不能做实地的观察,便不能做文学家;全没有个人的经验,也不能做文
学家。

  (丙)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观察经验的补助。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,固是极
重要,但是也不能全靠这两件。例如施耐庵若单靠观察和经验,决不能作出一部
《水浒传》。个人所经验的,所观察的,究竟有限。所以必须有活泼精细的理想
(Imagination),把观察经验的材料,一一的体会出来,一一的整理如式,一一的
组织完全;从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,从经验过的推想到不曾经验过的,从可观察的
推想到不可观察的。这才是文学家的本领。

  (2)结构的方法。有了材料,第二步须要讲究结构。结构是个总名词,内中所
包甚广,简单说来,可分剪裁和布局两步。

  (甲)剪裁。有了材料,先要剪裁。譬如做衣服,先要看哪块料可做袍子,哪
块料可做背心。估计定了,方可下剪。文学家的材料也要如此办理。先须看这些材
料该用作小诗呢,还是作长歌呢?该用作章回小说呢,还是作短篇小说呢?该用作
小说呢,还是作戏本呢?筹划定了,方才可以剪下那些可用的材料,去掉那些不中
用的材料;方才可以决定作什么体裁的文字。

  (乙)布局。体裁定了,再可讲布局。有剪裁,方可决定“做什么”;有布局,
方可决定“怎样做”。材料剪定了,须要筹算怎样做去始能把这材料用得最得当又
最有效力。例如唐朝天宝时代的兵祸,百姓的痛苦,都是材料。这些材料,到了杜
甫的手里,便成了诗料。如今且举他的《石壕吏》一篇,作布局的例。这首诗只写
一个过路的客人一晚上在一个人家内偷听得的事情。只用一百二十个字,却不但把
那一家祖孙三代的历史都写出来,并且把那时代兵祸之惨,壮丁死亡之多,差役之
横行,小民之苦痛,都写得逼真活现,使人读了生无限的感慨。这是上品的布局工
夫。又如古诗《上山采帘芜,下山逢故夫》一篇,写一家夫妇的惨剧,却不从“某
人娶妻甚贤,后别有所欢,遂出妻再娶”说起,只挑出那前妻山上下来遇着故夫的
时候下笔,却也能把那一家的家庭情形写得充分满意。这也是上品的布局工夫。 
 近来的文人全不讲求布局,只顾凑足多少字可卖几块钱,全不问材料用的得当不
得当,动人不动人。他们今日作上回的文章,还不知道下一回的材料在何处!这样
的文人怎样造得出有价值的新文学呢!

  (3)描写的方法。局已布定了,方才可讲描写的方法。描写的方法,千头万绪,
大要不出四条:

  1.写人。
  2.写境。
  3.写事。
  4.写情。

  写人要举动、口气、身分、才性,……都要有个性的区别:件件都是林黛玉,
决不是薛宝钗;件件都是武松,决不是李逵。写境要一喧、一静、一石、一山、一
云、一鸟,……也都要有个性的区别。《老残游记》的大明湖,决不是西湖,也决
不是洞庭湖;《红楼梦》里的家庭,决不是《金瓶梅》里的家庭。写事要线索分明,
头绪清楚,近情近理,亦正亦奇。写情要真、要精、要细腻婉转、要淋漓尽致。 
 有时须用境写人,用情写人,用事写人;有时须用人写境,用事写境,用情写境;
……这里面的千变万化,一言难尽。

  如今且回到本文。我上文说的,创造新文学的第一步是工具,第二步是方法。
方法的大致,我刚才说了。如今且问,怎样预备方才可得着一些高明的文学方法?
我仔细想来,只有一条法子,就是赶紧多多的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。
我这个主张,有两层理由:

  第一,中国文学的方法实在不完备,不够做我们的模范。即以体裁而论,散文
只有短篇,没有布置周密,论理精严,首尾不懈的长篇;韵文只有抒情诗,绝少纪
事诗,长篇诗更不曾有过;戏本更在幼稚时代,但略能纪事掉文,全不懂结构;小
说好的,只不过三四部,这三四部之中,还有许多疵病;至于最精彩之“短篇小说”、
“独幕戏”,更没有了。若从材料一方面看来,中国文学更没有做模范的价值。才
子佳人、封王挂帅的小说;风花雪月、涂脂抹粉的诗;不能说理、不能言情的“古
文”;学这个、学那个的一切文学;这些文字,简直无一毫材料可说。至于布局一
方面,除了几首实在好的诗之外,几乎没有一篇东西当得“布局”两个字!  所
以我说,从文学方法一方面看去,中国的文学实在不够给我们做模范。

  第二,西洋的文学方法,比我们的文学,实在完备得多,高明得多,不可不取
例。即以散文而论,我们的古文家至多比得上英国的倍根(Bacon)和法国的孟太恩
(Montaene),至于像柏拉图(Plato)的“主客体”,赫胥黎(Huxley)等的科学
文字,包士威尔(Boswell)和莫烈(Morley)等的长篇传记,弥儿(Mill)、弗林
克令(Franklin)、吉朋(Giddon)等的“自传”,太恩(Taine)和白克儿(Bukle)
等的史论;……都是中国从不曾梦见过的体裁。更以戏剧而论,二千五百年前的希
腊戏曲,一切结构的工夫,描写的工夫,高出元曲何止十倍。近代的莎士比亚(Shakespear)
和莫逆尔(Moli re)更不用说了,最近六十年来,欧洲的散文戏本,千变万化,
远胜古代,体裁也更发达了。最重要的,如“问题戏”,专研究社会的种种重要问
题;“寄托戏”(Symbolic Drama),专以美术的手段作的“意在言外”的戏本;
“心理戏”,专描写种种复杂的心境,作极精密的解剖;“讽刺戏”,用嬉笑怒骂
的文章,达愤世救世的苦心。  

  我写到这里,忽然想起今天梅兰芳正在唱新编的《天女散花》,上海的人还正
在等着看新排的《多尔滚》呢!我也不往下数了。  更以小说而论,那材料之精
确,体裁之完备,命意之高超,描写之工切,心理解剖之细密,社会问题讨论之透
彻,……真是美不胜收。至于近百年新创的“短篇小说”,真如芥子里面藏着大千
世界;真如百炼的精金,曲折委婉,无所不可;真可说是开千古未有的创局,掘百
世不竭的宝藏。  以上所说,大旨只在约略表示西洋文学方法的完备。因为西洋
文学真有许多可给我们做模范的好处,所以我说:我们如果真要研究文学的方法,
不可不赶紧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,做我们的模范。

  现在中国所译的西洋文学书,大概都不得其法,所以收效甚少。我且拟几条翻
译西洋文学名著的办法如下:

  (1)只译名家著作,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。我以为国内真懂得西洋文学的学
者应该开一会议,公共选定若干种不可不译的第一流文学名著,约数如一百种长篇
小说,五百篇短篇小说,三百种戏剧,五十家散文,为第一部《西洋文学丛书》,
期五年译完,再选第二部。译成之稿,由这几位学者审查,并一一为作长序及著者
略传,然后付印;其第二流以下,如哈葛得之流,一概不选。诗歌一类,不易翻译,
只可从缓。

  (2)全用白话韵文之戏曲,也都译为白话散文。用古文译书,必失原文的好处。
如林琴南的“其女珠,其母下之”,早成笑柄,且不必论。前天看见一部侦探小说
《圆室案》中,写一位侦探“勃然大怒,拂袖而起”。不知道这位侦探穿的是不是
康桥大学的广袖制服!  这样译书,不如不译。又如林琴南把莎士比亚的戏曲,
译成了记叙体的古文!这真是莎士比亚的大罪人,罪在《圆室案》译者之上。

  (三)创造。上面所说工具与方法两项,都只是创造新文学的预备。工具用得
纯熟自然了,方法也懂了,方才可以创造中国的新文学。至于创造新文学是怎样一
回事,我可不配开口了。我以为现在的中国,还没有做到实行预备创造新文学的地
步,尽可不必空谈创造的方法和创造的手段。我们现在且先去努力做那第一第二两
步预备的工夫罢!

(原载1918年4月《新青年》第四卷第4号)




 

 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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